一
 
 
 
  接下寫有Line ID的紙條,我只是笑笑,遞咖啡給眼前女孩,「您的冰拿鐵加糖。」她看我收下了紙條,害羞笑著離開。
 
  那是當然的,我又帥又親切,有禮又體貼,除了沒什麼錢又沒什麼肉,總是很好的交往對象。好吧,實際上沒什麼錢這點就很糟糕了。但人都是看外表的,我能認識女孩子的機會相當多。
 
  剛剛那名女孩子很可愛,大一?大二?個子嬌小、笑容甜美,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把紙條扔進垃圾桶,猜想今天會是美好的一天。
 
  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店打工就是有這種好處,喜歡喝咖啡的女孩、喜歡甜點的女孩、喜歡輕食的女孩……每天沉浸在咖啡香中,欣賞來來去去的各種面相,除了對論文的苦惱,這種日子沒什麼不好。當然客人不會只有女性,而且我也喜歡男人,只是對女孩子比較寬容,不論是容貌或性格,還是優先忽略公的。
 
  我推推眼鏡、抹抹額上汗,心中咒罵在廚房慢慢摸的店長,對客人露出無懈可擊的笑容,同時也不會慢下手邊動作,壓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特地來光顧的老師還不付帳就走了,吃定我跟著他,論文產出前就可以不停喝免費咖啡。真他馬的王八蛋。到底誰說今天是好日子的?
 
  啊,她來了,今天果真是美好的日子。從來不笑的冰山美人,總是點熱拿鐵,總是啃原文書,幾乎不滑手機。她永遠只對我說兩句話,「熱拿鐵」和「謝謝」,永遠面無表情,永遠不正眼看我。
 
  我像欣賞藝術品般看著她,心中渴望著這尊美麗的雕像能放在我的房間,無時無刻能謙卑瞻仰她的知性脫俗。
 
  儘管我的貪婪目光顯露出可恥欲望,對她所說的話也永遠只有:「歡迎光臨。一杯熱拿鐵好的。收您六十元謝謝。送上您的熱拿鐵。」
 
  還記得我們國中時都讀過這一句課文:「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我有那樣的自知之明,不會輕易去碰觸那樣美的事物。或許我不是標準的魯蛇,但身為男性的髒污是絕對的。
 
 
 
    二
 
 
 
  難得她看的是中文書,趁她上廁所、我送餐時偷瞄了一眼,尼采、簡體字……感覺就是超無聊的書。我站在吧檯,看著店內的客人:消磨空堂時間來喝下午茶發呆的大學生、無所事事拍美食照上傳FB的貴婦、帶NB來偷電上PTT的教授、打卡自拍佯裝幸福的情侶……安靜獨自看實體書的人彷彿來自外星球,格格不入又顯眼。
 
  怪不得她總是坐在吧檯前,若她佔用了一張桌、兩張椅的位置容易被注目,吸引人搭訕沉靜孤獨的美人,還可以順勢坐在她對面攀談。這我太了解了,林北這招也用過好幾次,而且常常被打槍。
 
  身為店員的好處顯而易見,我要看誰都不會被當成變態,總是得收拾餐桌、打掃環境。她總是坐在吧檯前,我像是背景或隱形人,總是可以在不打擾她的情況下欣賞她。除了球賽開打,我和店長對著電視機鬼吼鬼叫時,她就會收起書,神不知鬼不覺地默默離開。
 
  我在收銀機前拿起書來看,猜想我和她沒有共同話題可以聊,此時,就這麼剛好她回到座位上。
 
  「我問你。」
 
  我轉頭看她,感到不可思議,但她確實面無表情地這麼問著我:「神話中的英雄悲劇塑造是為了什麼?」
 
  有搭訕人會問這麼難的題目嗎?真他馬的王八蛋。
 
  咳嗽清了清喉嚨,我裝模作樣回答:「神話本來就是為了解釋自然而產生,英雄的產生是古人在神話中注入『人』的精神。既然為人,人的思維、人的作為,就會超脫『神』的概念,悲歡離合,有貪欲有衰敗,或是被加九木棒給打死也是很合理的。」
 
  「不夠全面。」她的評論。
 
  我聳聳肩,「無論英雄也好、神話也好,人總是喜歡編悲劇,深刻感受『更慘的』、『墮落的』去突顯『平凡的』、『幸福的』而後『啟蒙了』、『反省了』,這就是故事的意義。」
 
  「過於功能性的解說。」
 
  說完這句話她就不再理會我,繼續讀著她艱澀的哲理論文集。我暗自吐了口氣,比meeting還緊張。或許我今天看錯書了,神話學拿來當消遣讀物似乎太過嚴肅。
 
  但是她跟我說話了。她跟我說話了。她主動跟我說話了。幹,真他馬的爽爆了,林北被美女搭話了,幹,超爽的。
 
  一整天我都沉浸在滿溢的愉悅中,笑著說謝謝光臨,打烊時揮舞著拖把跟著店裡轟隆作響的搖滾樂哼旋律,被店長念了一句為何要放棄治療,踏著腳踏車回家,就算差點被迎面而來的機車撞上也絲毫不減好心情。
 
  想起幾天前在文學院看到她,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從電梯走出,踏入哲學系系辦。我以為像我這種沒邏輯概念、耽溺於傷春悲秋的假文青真中二病總不會和她有交集,卻有了玷汙她的契機。
 
  根據佛洛伊德的說法,我今晚淫穢的夢是因為我想幹我媽,我並不認同。但對於母性的初始概念,女媧的變形融入天地萬物,你說想上誰都是想上你最原始的老母倒也是合理。於是翌日早晨在搓洗內褲時為了排解羞恥而開始思考和老師討論論文題目或許可以涉及神話和人類無可避免的墮落悲劇。
 
 
 
    三
 
 
 
  「群眾有一致的意見,交與一致認同的意見首長行制度,那意見首長是否為天選重要嗎?」
 
  「呃……」我抓抓腦袋,歪著頭想了一下,「我想,首長如果只有一個,那他底下必須要有國會去制衡他才行。他說他是天志所擇,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唬爛?搞不好他開了一堆政見支票,結果沒一個兌現的。」
 
  幹,我手上拿著思想史不代表我很認真在讀好嗎?這是要借給學弟的啦!不要在我工作時問這些有的沒的好不好!
 
  當然,她沒聽到我內心的怒吼,只是念了一句「沒有考量到承擔責任的準則。」又繼續讀她手上的論文集。
 
  難道我看起來很閒嗎?恩,對啦,是很閒沒錯。有時候就是會這樣,客人沒幾隻小貓,所以我又無聊到拿書來看。每天問我一個怪問題已經成了她的慣例行為,諸如變形與變化、漠視生命和蔑視痛苦、階級權利和道德規則……而且不會選定我空閒的時候,就算我忙到眼鏡都是汗水她也照問不誤。
 
  其實她根本是把我的回答當作寫論文的參考衍生吧?對了,這就是問題所在,到底有誰會那麼空閒成天坐在咖啡廳裡看書都不回家寫論文的啊?都不用去找老師討論嗎?林北可是每天和老師吵架,每天回家一邊看書一邊敲鍵盤,搞到我房間亂七八糟就是沒時間整理,動不動就卡住然後頭痛得要命,然後就跑去買書再回去研究室跟老師吵架……還是說根本上是我的研究生生活比較有問題?
 
  雖然她好像是博士班的啦。不過那應該更血尿不是嗎?那天我在研究室跟老師吵架,他笑著說一句「你要是有種就去把那個哲學所的誰她可是那個誰未來的接班」幹,我的指導教授是不是有病,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他到底有多想趕我走?
 
  後來學弟他馬的沒來。我沒事可幹,晚上八點,除了她在看書,沒有任何一個客人,店長今天也不會來。沖了紅茶,順手打了奶泡拉了花遞到她面前。
 
  她看著杯面上奶泡的精緻楓葉圖案,疑惑望著我,我說:「這是無咖啡因的南非博士茶。」
 
  「我為什麼要接受?」她嚴正地回應。
 
  真可愛。我笑著回覆:「因為妳每天都在刺激我運作腦袋,就當是我的回禮。老實說,哲學無聊得要命。」
 
  她挑了挑眉,卻笑了。
 
  她笑了。
 
  她笑了……
 
  她喝了一口奶茶,斂起方才的輕視笑意,「像你這種追求墮落和頹廢、自以為在思考的人,應該捨去皮囊真正投入你所期望沒有痛苦的世界,那樣才能終結你的憤世嫉俗。」
 
  「妳怎麼這樣認為?」
 
  「你偏愛契訶夫的《第六病房》。那本書看起來很舊,你可能讀了很多次,上面貼滿標籤,你昨天看了一整個下午,還做錯好幾杯飲料,沉浸地繼續看下去。你陷在對現實沉痛的輪迴中,根本不在乎真正的生活。」
 
  「對,」我仍笑,「所以我一直看著妳,而不打算出手。但妳先對我說話了,我很高興。」
 
  後來她沒有喝完那杯奶茶,只是帶著冷笑離開。這讓我對明天有了新的期待,對未來的期待,對她的期盼。
 
  她尖酸刻薄的嘲諷真讓我著迷。
 
 
 
    四
 
 
 
  「歡迎光臨。」
 
  早上七點看到妳沉著臉走進來,腳步比平常的速度要再慢上一些,當然,也是因為距離八點的課還有一段時間。
 
  我笑著問:「我猜今天需要多一份咖啡?」
 
  稍微睜大的眼表示妳有些驚奇,淡淡回覆我:「熱卡布奇諾不加糖內用。」
 
  答對了,因為妳平常只喝拿鐵咖啡,多加一份幾乎等於卡布奇諾。
 
  「妳還記得啊。」我笑得很開心,只是順口說的一些咖啡知識卻被妳記下了。但妳只是坐下,拿出書來心不在焉看著。
 
  失眠了?又或者看書而熬夜了?無論哪個原因,都睡少了,總像是瞪視別人的眼睛少了幾分銳利,眉間蹙起。
 
  真可愛。
 
  「您的卡布奇諾。」我端到妳面前,妳卻突然抬頭與我對視。
 
  妳說:「難以想像你的黑眼圈是怎麼累積到這種程度。以前我懷疑你化妝,但你的眼鏡根本是為了掩飾你的睡眠障礙。」
 
  「或者我只是因為對某些事的狂熱壓過對睡眠的需求。也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戴著這麼厚的眼鏡。」
 
  我笑著回答妳,回到自己的櫃台後。或許妳也會跟我一樣,為了寫論文而天天不睡覺,但睡眠障礙拒絕就醫就別提了吧,服用助眠劑而產生幻覺這種事我並不想告訴妳。
 
  想告訴妳的是:有時確實會因為妳的一個回應、一個笑意讓狂喜淹沒自我,晚上思念著妳,無法成眠……
 
  這樣根本是變態吧。邊切著生菜,邊為自己的想法偷笑。而我也注意到,妳在精裝書緣覷著我,或許期待我切到手指,等著取笑我的粗心大意。
 
  七點半,我壓了一份咖啡給自己,上班前喝的那一杯實在不夠支撐我一整個早晨。妳好奇看著我喝下那小小茶杯中的濃縮咖啡,並且覺得我的表情實在不像喝下了那黑色液體。
 
  仍然不夠啊。
 
  闔上書,妳準備要離開了,狐疑看著我遞上的一片包裝餅乾,挑眉像是質問,我的回答決定妳是否收下它。
 
  「當妳把這片餅乾扔到垃圾桶時,就會想起咖啡店那個戴眼鏡黑眼圈的變態。」
 
  妳露出了譏嘲的笑容,拆開包裝,吃下了餅乾。
 
  「我現在想著,有個笨蛋用極為愚蠢的方式想讓人記得他。希望我在上課時不會因為作嘔而吐出來。」
 
  背起包包,像是勝利者揚長而去。
 
  「謝謝光臨。」
 
  啊,足夠了。妳的笑容幾乎填滿了我僅有咖啡而感到空虛的胃。難得跟我交談的內容跟學問無關,而是對我的好奇與探究。被妳出言諷刺、嘲笑正是我最愉快的片刻時光。
 
  我洗著咖啡杯,期待妳下課後來用午餐,想著妳試圖在我中午百般忙亂中,用艱深又迂迴的哲學問題擾亂我的工作。
 
 
 
    五
 
 
 
  老師的研究室快要變成我的了,因為我沒事就得待在這裡,只好抱自己的書和電腦過來,免得他又突然寄信給我叫我整理什麼資料。我不想回家睡個午覺,晚上醒來發現自己隔天沒辦法打工也沒時間讀書。
 
  這裡堆積如山的書有一半都是我的,有時會被老師拿走,有時他的書也會被我幹走。有時學生敲門發現老師不在,乾脆就問我報告要怎麼做,結果變成我的筆記成為學弟妹的傳家寶,一代一代承襲下去。博班的學長開玩笑說我真是不折不扣的工具人,幫老師打雜又幫學弟妹考試做報告,當然幫學長找資料也要義不容辭啊。幹你馬的,林北上研究所後最大的願望不是拿到學位,而是想斃了所有上頭的學長學姐教授副教授。
 
  好處大概就只有夏天可以吹免費冷氣,又可以推進論文進度。這裡的咖啡壺和咖啡都是我進貢的,閒書放這邊又會被念不讀上課指定書目,沒事做只好讀論文寫論文,文學院大概沒幾人會像我進度這麼順暢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和老師的關係太好,看到他就想吐。
 
  因為總是在研究室及系辦亂晃,久而久之,就會覺得文學院好小。會發現大學部跑來系辦的都是那幾個學生,他們被老師列單,大四時會不斷被慫恿考研究所。和另外兩個系所的助教漸漸熟起來,倒茶泡咖啡在走廊遇到,就開始聊起某老師和某老師不合、某系碩班有幾個讀到了六年還沒畢業、某系的那個誰被騙去簽留博班真可憐、啊你們今年博班錄取率又掛零喔哈哈哈。
 
  抱著一疊書從系圖走出,看到她恰從走廊那一頭走來,一點也不意外。我對她笑,她只是瞥了我一眼,裝作沒看到從身旁走過。
 
  我在研究室鬼混了一整個下午,傍晚又抱著同一疊書走向系圖時,又在走廊的那一頭看到她,依然對她笑,她依然不理我。鑰匙插進鎖孔,正想著晚餐要吃啥,身後冷不防傳來一句:「那種刊物到底有什麼用?」
 
  訝異地轉頭看她,她面無表情打量我懷裡的書,是二、三十年前系上辦的刊物,全都泛黃、滿布灰塵味且散發霉味。
 
  「我在找老師以前投的幾篇文章。這鬼東西無聊得要死,竟然辦了好幾年,有二、三十本。」我笑著說,「當然,是老師自己要用的,我幫他找。」
 
  她輕視看著我,或許覺得我不認真工作,或許覺得跟哲學系一比文學院另外兩個系都很廢,我聳聳肩笑著說:「要不是我還得把信寄出去,不然我很想找妳一起吃飯。」
 
  這讓她更能表現傲慢,「我很忙。」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把信寄出去,沖洗過咖啡壺,將幾座書堆扶正,把想帶回去看的書翻出來。結束有的沒的,推算今晚不能睡多少,但我還有一點時間去圖書館,背起電腦離開研究室。才走到電梯前,我又改變主意,轉彎走到哲學系辦,去敲了某間教授的研究室。
 
  果不其然,走出來的是她,很顯然她平常也都在指導教授的研究室辦公,並且一臉疲倦,對我的拜訪感到不耐煩。
 
  「現在是八點十五分,等等警衛就要上來關門了,」我指著手錶笑笑,「我很想送妳回宿舍。」
 
  「碰!」門關上,但十分鐘後她還是出來了,我們沉默地一起走樓梯下樓,與警衛擦身而過。此時大樓內亮著的燈寥寥可數,踏出文學院大門,縈繞小飛蟲的路燈光線昏黃不明,她的倦態反而少了平日的嚴肅,眉間有些放鬆。走到女生宿舍門口時,我有股想親吻她的衝動,但忍下來了,揮手跟她的背影道再見。
 
  下樓梯的那一小段時光我很享受。黑暗又靜謐的樓梯間由窗戶透進稀微的幾道光,她昏沉的腦袋碰到我的肩,我牽起她的手,貪婪嗅著她的髮香,也沒忘了小心翼翼領她下樓。走到樓梯口,她推開我的手,方才彷彿只是夢遊,她稍微提振精神,走在我之前踏出院所大門。
 
  或許是過於欣喜,我不禁猜想著:她總是單獨在咖啡館的吧檯前看書,總是會繞過中文系系辦,總是會對那個戴眼鏡黑眼圈的呆子對上眼又隨即別開視線。當然,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測,但這足以讓我振奮一整晚,讓我有精力能繼續寫報告。
 
  當然,隔天一早她發現書包裡多了一本米蘭‧昆德拉《可笑的愛》也不是意外。
 
 
 
    六
 
 
 
  下雨了。陰鬱的天空瞬間降下大雨,這個充斥人喧車鳴的城市霎時被雨聲所壟罩,就連耳邊刺耳的樂曲也彷彿遠去。我關掉音樂,嘩啦嘩啦、啪搭啪搭,豆大般猛烈的雨不住敲打玻璃,在空蕩蕩的店內迴響不已。我坐在窗邊,趴在桌上,被朦朧雨景所迷惑,看傍晚亮起點點爍光,在沉重晦暗天際下,這個城市看起來多麼疲累,用燈芒衰弱低吟。
 
  「叮鈴!」店門被推開,我站起看向門口,竟是她濕淋淋地走進。
 
  「歡迎光臨。」我笑著。
 
  她的髮因濕透而黏在臉上,我拿了衛生紙想幫她擦臉上雨水,「啪!」一聲卻被她推開。她沉著臉,看來不太高興,我笑著幫她做了一杯熱拿鐵,並拿了一包衛生紙放在她面前。一如往常,她坐在吧檯前,脫下外套晾在一旁空位上,毫不客氣地抽著店內衛生紙擦著髮和臉。我坐在她身旁,她並不理會我,我就趴在桌上,就這麼抬頭直望她的一舉一動。
 
  手按著紙,從額向下滑,壓著耳、拍著頸,抹過髮絲縷縷,撫過腕、掌、指。儘管她蹙著眉,嘴角不悅向下撇,動作猶原優雅;不施脂粉又淋過雨,在她身側仍能聞到淡淡香味;在這驟雨壓迫沉鬱傍晚之時,澄黃燈光看來都有些黯淡,襯著黑亮長髮、有些發白的臉卻還是這麼美。像是古畫中捧心顰的病美人,百看不厭。
 
  「我喜歡下雨。」我說,「這場雨讓我看到妳。」
 
  「這是我預定內的行程。」她淡漠如斯,從背包裡拿出書,像平常那樣看書、喝咖啡。
 
  「我喜歡今天看到淋了雨的妳。」我的嘴埋在手臂悶聲說,仰望她白皙光滑的頸,「我喜歡看到不同面相的妳。就只是看著,心滿意足。」
 
  「我討厭被動、怠惰的男人。」翻了一頁她說,「恐怕我侮辱你也只會笑著接受,等待和承受欺侮不會帶給你任何機會。」
 
  「我喜歡被妳嘲弄、侮辱,我喜歡妳說我笨又沒用處,我渴望妳命中目標傷害到我,相距遙遠也無妨。我渴望痛苦,我期望喜歡的妳傷害我。」
 
  銳利的目光此時有點疑惑,她伸手摘下我的眼鏡,我握住她的手,閉上眼想親吻她的指尖,卻被她甩開;這一甩,手中眼鏡就飛出去,砸到牆上,落在地上應聲而碎。
 
  望著她模糊難辨的面容,我只是笑,「對,這種視野就像你我的距離,似遠又近,層疊眩目,捉摸不到。這樣,很美。」
 
  「你有病。」
 
  「對,我有病。我討厭圓滿,我喜歡缺陷,我會試著去填補,然後一次次地徒勞無功。瞻仰最完美的,在膽怯的企圖中一次次失敗,痛苦、破滅,最後放棄。結局未必是我想要的,卻是我已預料到的。」
 
  「你真可悲。」
 
  「還有更糟的。不過,現在先這樣就好。」我趴回桌上,她纖瘦的手近在咫尺,我瞇著眼細數指節,「我看不清妳,妳看我不清。這距離很美。」
 
  蒼白的手背勉強看得到淡淡的青色血管,像陰影、像玉上瑕,我很想舔一舔、咬上一口。於是,我握住她冰冷的手,順著掌心紋,輕吻她的指縫。沒有抗拒、沒有反擊,任我將臉貼著她的掌,她也不再說話。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沒興趣。這一瞬間很好,這樣就夠了。
 
  那陣雨下了一、兩個小時,雨停後她就離開了。在我打烊後,雨又開始下起,且更為暴烈。我踏著水窪,在滂沱大雨中漫步,認著路燈疊影,向如漿糊一般黏稠光景的世界中邁步,抱著對陣陣雨勢的感激回家。
 
  我喜歡下雨,我喜歡妳。我喜歡雨聲,我喜歡在雨聲中沉默的妳。我喜歡猶豫的妳,我喜歡因為下雨而遲疑的妳。我喜歡這場雨,我喜歡因為這場雨而露出破綻的妳。我喜歡妳,看似完美的妳。
 
 
 
    七
 
 
 
  我痛恨菸味,但我的兩個老闆都抽菸。一個抽白色長壽,一個抽藍色登喜路;一個跑到頂樓偷偷抽,一個躲到廚房後門偷偷抽;一個一邊抽菸一邊看論文,一個一邊抽菸一邊喝台啤;一個拿出菸時我會對他說「您要是再不戒菸師母就要提早守寡了」,一個對我遞出菸時我會對他說「幹你馬的詛咒你得肺癌加陽痿活該死了了」。
 
  今天在走廊上看到她瞪著她的指導教授,就跟我接下老師遞給我的菸錢時死瞪著他的眼神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她是瞪著他的背影。
 
  她的指導教授看起來很年輕,據說是一個做為指導教授很爛、做為同事也很爛的人,在以前的學校因為派系鬥爭而離開,淪落到私校依舊人緣很差,底下的學生寥寥可數,並不是因為學問差,而是因為在他底下要能及格、升等實在太困難了。白髮蒼蒼的老師一邊抽菸一邊說這些院上八卦,我有股想把菸頭塞進他鼻孔的衝動,對於來赴飯局後悔莫及,或許看到這家餐廳有室外座時就應該逃跑的。
 
  今天在咖啡店看到她瞪著她的筆記型電腦,就跟我被老師退稿時死瞪著他的眼神一模一樣。由她的種種行為觀察,顯然,我對老師無禮的態度相當不明智。滿臉鬍渣手上拿著菸和打火機的店長在一旁訕笑我根本是偷窺狂,天天不好好工作都在看妹妹,我轉身緊掐著他的脖子,笑道:「你他馬的要是敢在廚房抽菸,老子會在整間店爆炸之前先宰了你。」
 
  希望拉花上微笑的小熊能稍微解緩她的壓力,但她拿起咖啡時仍然直盯著銀幕,啜一口,小熊的臉活像是套上絲襪的銀行搶犯般猥褻,圓弧的笑意也成了譏諷的酸梅嘴。
 
  我很想舔她的顰眉要她舒心,但就連我送上第二杯拿鐵時她的目光都不曾落到我身上,只是專注敲鍵盤,且理所當然喝完那杯免費咖啡。我在廚房後門失落地掃著菸屁股,想著那一大袋啤酒罐必須回收,並且記得明天要放一杯咖啡渣在研究室,然後打電話到總務處質問為何文學院的煙霧警報器毫無反應。
 
  拉下鐵門打烊後,我打著呵欠,腦袋裡還轉著寫到一半明天就要交的作業,抬眼卻看到她皺眉站在我眼前,彷彿等著我似地。
 
  那渾沌摻雜論文的翻攪思緒聽到她這麼說:「跟我上床。」
 
  ……啊?
 
  呆滯望著她嚴肅的面孔,我完全不明白剛剛她說的是什麼語言。她走上前用力扯我的領子吻我,我才知道她是認真的。
 
  她好香,嘴唇好柔軟。可惜只有那麼一瞬就放開我,用眼神逼迫我聽從她。
 
  「這句話的意思是……妳想和我交往嗎?」
 
  我故意笑著打趣想模糊她的重點,她斬釘截鐵:「就只是上床。」
 
  就生理上的反應,我巴不得現在就把她推倒在地撕破她的衣服粗暴地佔有她;但就心理上的渴望,我多麼期望她嘟著嘴別過臉去,臉紅害羞地說:「我、我才不想跟你交往呢!只是覺得你這個人不討厭……這不代表喜歡喔!」
 
  終究我只能是妳在鬱悶時發洩的玩物,不重要、不被在乎、用完即丟。我嘆了口氣,「我很高興妳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我拒絕。我喜歡妳,但我不喜歡這種形式。」
 
  「這不是要求,你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妳拉起我的手,完全不顧我的困惑,大步邁向前,「你沒有選擇,你只能這麼做。」
 
  妳蠻橫的態度真的把我弄糊塗了。妳是在對我說話、還是在說服妳自己呢?妳想要一時的歡愉紓解抑鬱,又為何只能選擇我、就只能是這種方式?
 
  妳被我拉進昏暗的小巷子裡,我請求妳不要做到最後,請讓我繼續期待妳對我的施捨和霸凌,妳用力抓著我的生殖器,要我繼續說下去。我這麼請求妳:「請輕一點,我很痛,但我渴望這種痛楚。我還要,請再給我更多不安、焦慮、喜悅、最後失望。給我,我想要,我求求妳……」
 
  不論過程或結果,我們都沒有對對方做什麼,最多就是她害我明天沒辦法騎腳踏車去上課。她丟下我一個人揚長而去,而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巷弄裡讓自己高潮。向這一帶劃分勢力範圍的狗兒們致歉。
 
  喘著氣抱著自己痛得要命的老二,我一面沉浸在她甜美卻不帶感情的嗓音餘韻,一面思索著:口袋裡那一百二十元究竟是要買藍登還是白長壽我真的不記得了。
 
 
 
    八
 
 
 
  房內放著風潮唱片的音樂,她坐在床頭翻閱我睡前在看的《二人證據》,喝著我泡給她的咖啡牛奶,表情看起來很無聊的樣子,我對她說想離開也沒關係,卻還是賴著不肯走。在她放下杯子的那一瞬,我對自己說:「現在是個好機會,推倒她。」但我沒這麼做。
 
  我坐在電腦前回覆給老師的信,除了強暴我身後的女人這個念頭外,腦袋裡還模擬著把老師吊起來打的景像。她突然來訪我無法去研究室工作,兩個班級的考卷等著我改,一百多份的學生報告還沒看,決定今天工作停滯的剎那是我脫下圍裙時她說的一句話:「我要去你家。」或許她的意圖就是害我多讀一年研究所,再更陰謀論是她想毀了我一世英名以騙取名譽與精神賠償。
 
  在思考她想怎麼謀害我之前,我更喜歡看著她的雙腳,因穿著絲襪而透出朦朧肌膚美極了,我想著要如何成功捧起她的腳踝,卻又不用進展到最後。
 
  「你到底在遲疑什麼?」彷彿是逼宮的語氣。
 
  「我在想……如果妳知道我床上睡過幾個人,而且有男有女,妳還會這麼咄咄逼人嗎?」
 
  她站起來環視這剩餘空間不多的房間,成堆的書本疊滿了桌上、書櫃、地面,她的眼神看起來鄙視又不屑,「隔壁那間房間有住人?」
 
  「我的室友現在在外島當兵。」
 
  「他竟然能忍受你。」
 
  「他從小到大都被我欺負,已經麻木了。」我笑道,「他很難找到一個願意幫他做報告、施捨食物、借生活費又能一起玩電動的室友,包容我私生活的不檢點不過小事一樁。」
 
  「要不是個聖人,就是個遲鈍的笨蛋。」她站在書櫃前評論我的品味,「悲觀又不願意面對事實,人前的偽善凸顯你的矛盾,像你這種只活在自我世界的人令人難以忍受。你可以關掉音樂嗎?真是噁心。」
 
  我不否認自己的閱讀習慣反映了性格,就連所聽的音樂也只是為了阻隔雜訊侵入我的思緒,「我想妳不喜歡Metal,那我還是別放音樂了。」
 
  戴起耳機,打開論文檔,參考書抱到電腦桌上,準備要進入虛壹而靜的境界好好和論文奮戰,「啪!」她竟然把插頭拔了。
 
  該慶幸的是我還沒開始打字。
 
  拿下耳機,思考幾秒,我決定如常堆起笑臉,對躺在床上的她說:「我希望妳能慎重考慮和我交往,就算只是玩玩也沒關係,我不喜歡只是單純的床伴關係。」
 
  「你身為男性的自大以為能征服我。」
 
  「身為一個被虐待狂,我渴望挑戰。」
 
  她閉上眼,思考幾秒,決定這麼對我說:「是不是成立一個固定關係,取決於你的表現。我很期待你徒勞無功。」
 
  意思是應允了。我爬上床,握著他的一縷髮聞香,笑著俯看她。
 
  「我期待那樣的結果,如果我會心碎,表示我像個人一樣活著……如果妳願意讓我證明。」
 
 
 
    九
 
 
 
  那天看到床上的血跡其實我很訝異,熟練迅速換了床單,想著反正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
 
  妳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對我冷言冷語,對任何人都視若無睹,但死瞪著指導教授像平常地恨。
 
  就跟我一樣,幾乎沒有社交活動,或許比我更加貧乏。固定往返的場所就是宿舍和系所,偶爾去喝咖啡看書,現在手上還多了我家的鑰匙。讀paper、meeting、寫論文、授課、老師的帳務、系上庶務、偶爾的研討會,生活只有工作和學業,我可以了解妳的個性為何如此無趣,但對妳那毒舌老闆來說,唯有心志堅韌的學生才夠格當廉價奴工。
 
  相對我這個廉價奴工要輕鬆多了,當然我不是PhD,未來也不打算讀博士,但有個不會言語人身攻擊的老闆可是差很多。遺憾的是博班學長quit了。老師把學長的研究計畫丟給我,我接下了他的班級,詛咒學長就不要在路上給我碰到,否則他會死得很難看。我現在幾乎是名副其實被當博士生操了。
 
  床邊讀物多了幾本妳的書,因為哲學論述太無聊,充作鬆弛劑使用。雖然我一直夢到論文到底還有哪裡要修改。
 
  如果因為我進入妳的生活而令妳多了活水我會感到很高興。我喜歡使妳舒服,探索妳的身體,每個細節、每個角落、每個敏感帶每個讓妳顫慄不由自主發出呻吟的開關,我喜歡妳高興,喜歡妳朦朧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喜歡妳的每道喘息,喜歡妳因為高潮而失神緊抱我那溫暖的片刻。
 
  或許妳還是輕蔑我,將我視為抒壓的按摩棒,但像我這麼注重前戲、溫柔又體貼的按摩棒可是在市面上找不到的。我知道妳不在乎我們的交往關係是否成立,反正我們也很少出門約會,但就我個人而言,是相當珍惜與妳相處的每寸光陰。
 
  同學對我說「幹你這混蛋又交女朋友了也不說一聲正耶」,老師笑著對我說「哎呀你真的把到她啦以後我要小心遇到她老闆對了你論文進度怎麼樣」,店長吃著過期的蛋糕對我說「種麼你又腕努朋友囉幹努這鍘墜」,妳冷冷地對我說:「熱拿鐵外帶。」
 
  我的偏頭痛又復發了。台灣北部進入了又濕又冷的季節,我打開了除濕機,馬祖北竿的白天太陽很刺眼,晚上卻冷得要命。妳可能覺得我老是半夜爬起來打論文神經質又擾人,但其實我不這麼做根本無法安心睡覺。我感到很抱歉的是,到了冬天我就手腳冰冷,無法握著妳的手幫妳取暖。
 
  我緊緊地將妳抱在懷裡,在妳的耳畔低語:「我喜歡妳。這樣就足夠了。」
 
  那天晚上妳沒有來,我頭痛欲裂,在床上滾來滾去,全身發冷汗,音樂開得再大聲也沒辦法隔絕那惱人的、在腦內逡巡來回、不肯間斷、使我幾近發狂的嗡嗡鳴響。隔天他放假在線上,我對他說我頭好痛,他說我應該去看醫生了。
 
  對了。又到了這個季節。
 
  又到了這個陰濕昏暗的季節。我身上背著龐大的工作量,耳鳴和頭痛不斷敲打我的腦袋,「叩叩、叩叩、叩叩!」醫生對我說:「你要記得吃藥。」夢境啃食我的睡眠,我夢到論文、老師、研究計畫、研討會、論文……
 
  妳打開門,看到我瑟縮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咬著自己的手,腕上的血染滿了袖。真他馬的王八蛋,我又要買一件新的襯衫了。
 
 
 
    十
 
 
 
  研一時我曾認真考慮要請一位中國的客座教授作為我的指導教授,但我不小心搞上他後就取消了這個念頭。那是一名年輕又英俊的老師,我喜歡他皺眉對我說「我們這樣不對」卻又抱著我吻我。現在我的指導教授是個地中海的臭老頭,我大學只花了三年畢業,他拍著我的肩說「你大有可為」,進了研究所後我總想一把火燒了他的研究室。
 
  她逕讀博士班已經第五年了,真不曉得她怎麼能忍受,或者說她幾乎變得跟她的老師一樣,冷漠、面攤、驕傲,把所有人都當成笨蛋。有一天我看見她的老師上課情形,台下寥寥可數的幾人已經被羞辱到抬不起頭了。
 
  其實她不太說她自己的事,自從我的老毛病又復發後,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發牢騷,憎恨、痛苦、悲傷,她最後的結語都是:「你的論文進度怎麼樣?」不得不說,她真是抓住了我的致命傷。
 
  漸漸地變成我覺得她佔用我太多時間,我很想一個人獨處好好地思考、好好地大哭一場,她卻總是在關鍵時刻打電話來,把我從被窩裡拖出來,冷血地告訴我事實,逼迫我向前進。
 
  我抱著頭跪在地上對她求饒,「讓我靜一靜……妳可以走沒關係……」
 
  她坐在我的椅子上翹起腳來,抱著手鄙夷俯視我,「如果你要我走,必須賠償我兩件被撕破的絲襪,你藏在衣櫃裡的兩件內褲也必須還我。」
 
  「還妳妳也不會用了。」
 
  「我仁慈地給你選擇,站起來,把我借給你的書整理出來,我打包好我的東西就可以離開。若否,就坐回電腦前繼續寫論文。」
 
  我看著亂成一團的房間,書本的數量比起幾個月前又暴增了一倍,床上被印出來的論文集給鋪滿,地上幾乎沒有可落足之處。我根本不記得跟她借了什麼書,也不知道我會怎麼放、收到哪裡去。
 
  「我可以先整理房間嗎?我連要用的書在哪都不知道。」
 
  在知道我的各種不堪後,我以為她會乾脆地離開我,但她只是像平常一樣唾棄我,用各種苛薄提醒我要怎麼繼續活著。
 
  我緊緊抱著她窩在她的懷裡,啜泣低語:「捨棄我,告訴我沒有擁有妳的權利,並且毫無價值。」
 
  「你希望我對你那麼說嗎?」她躺著看書漫不經心。
 
  「不。」
 
  「那就閉嘴。」
 
  實際上我並不清楚自己的憂傷到底從何而來,可能是遺傳,可能是壓力,也有可能是我過於懦弱,無法認真踏實地活著,渴望博取他人同情證明自我價值,如此一再循環,成了宿疾。於是那些認識我但不曾與我交心的人問我怎麼了?我只能據實以答。
 
  「我笑不笑干你屁事?」「我根本沒義務指導你報告要怎麼寫。」「跟我要考古題你怎麼不直接問老師答案?」「去你馬的我怎麼知道老師死去哪了?我是他學生不是他老婆。」「不要再來跟我吵成績的問題,不上進的垃圾。」「你的學分不是我的學分。」「跟我套論文內容毫無意義,蠢才,大學時你是我學長,明年你還想當我的學弟嗎,同學?」
 
  「你最近情緒不太穩定,是不是憂鬱症又復發啦?」老師翻著報紙、喝著我買給他的咖啡,笑著隨口問。
 
  「老師,你到底什麼時候要發薪水給我?」
 
  失去了耐心和虛偽,我的軟弱無能少了偽裝,如同以往,像個行屍走肉爬行、怠惰虛耗光陰活著。如同以往。
 
  「不要再來煩我了!」
 
  血跡在房間內點點留跡,我抱著雙腿縮在角落,埋首哭喊沒有意義的語句,我只希望站在門口的她就此轉身遠去,永不回頭。
 
  「我並不重要、我不被在乎!我不想浪費妳的時間,不要再理會我這個廢物了!妳要什麼我都還妳!不要再留下了……」
 
  我哭了很久,哭到手腕上的血都停止流出,很顯然因為我的膽小那只是很淺的傷口。我哽咽著抬頭,發現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我的椅子上看書。聽到我漸漸止住哭泣,她翹起腳,冷酷地看著我。
 
  「你到底想不想活下去?」
 
  「想。」
 
  「如果需要幫助,又為何要拐彎抹角?」
 
  我爬向她,捧著她的腳踝親吻她的腳趾,淚水不住地落到她光滑白皙的腳掌上。
 
  「我想活著……」
 
 
 
    十一
 
 
 
  睜眼,想拿手機看時間,雙手卻無法動彈。低頭看她,仍然在夢鄉。透過窗簾的微光,從這季節推斷大概是凌晨五點左右吧。她靠著我的左手臂,緊抱著我的右手臂,雖然她聞起來很香,抱起來很軟,我卻無法感到溫馨。
 
  林北他馬的頭痛得要死,肩膀痠得要命。在這個季節這個時間點,我很難有好心情。更何況昨晚我是哭著睡著的。而她竟然無視我的痛苦,把我當抱枕,早早就睡死了。真是渾蛋。
 
  恩,好吧,很可愛的渾蛋。她的氣息噴著我的頸,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抿著紅唇,加重了抓我的力道,向著我的胸懷偎來。很癢。不論是心理還是生理層面。她確實該起床了,首先我身體很痠痛,再來我早八有課,然後我真的很想尿尿。
 
  我親吻她的額頭,蹭著鼻尖,在她耳邊輕聲說:「小公主,妳再不醒來,我就要尿床了。」
 
  她總算張開眼,迷濛視線望著我,直到我用額頭推推她的下巴,她才願意鬆開手、挪開腦袋,讓我下床。
 
  解放後回到房間眼睛被刺痛得無法睜開。我氣急敗壞地關燈、拉起窗簾,只留了桌上的檯燈給她看書。到底哪種人有病到一大早起來就在看書?她還瞪著我彷彿我做了什麼錯事,我也不理會她,也打算忘了正在煮的咖啡和早上總會遲到的老師,鑽進棉被裡聞著她留下的餘香。
 
  「你好像早上有課。」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我媽。
 
  「我好像得了去上課就會死掉的病。」我在棉被裡悶聲說著。
 
  冷空氣再度撲面而來,她拉開棉被,嚴厲地對我分析:「第一,你的教授不會因為你犯了起床氣、低血壓、還有憂鬱症而忘記記你缺席。第二,你再睡下去就會睡去一整天,白白浪費你一天的生命在暈眩與惡夢當中。第三,昨晚是你央求我拯救你的墮落、頹廢和憂鬱。你應該沒有忘記你親吻著我的腳趾哭著要我留下來。」
 
  我嘟囔著碎語坐起來,伸手開始脫她的衣服。
 
  「你在幹嘛?」
 
  「妳穿著我的襯衫。而且妳把它壓得很皺。」
 
  待我喝過咖啡總算清醒過來時,外頭下起了雨。在這季節是很常見的,我的抑鬱在這季節也是因此而更加嚴重的。她背對我梳理任何男人都想抓一把的美麗長髮,彷彿知道我注視著她,搶先反駁我的幼稚:「如果你只因為天氣而駐足不前,不過就是徹頭徹尾的廢物。」
 
  唉,我是啊。深深嘆了一口氣。收起方才她還看著的書,放進我的背包。
 
  走去學校上課時我們各自撐一把傘,我緊緊牽著她的手,像是第一天上學以為媽媽會就此消失的小孩。她的手又滑又軟又溫暖,昨晚我還吸吮著她的指尖,懇求她用力煽我一巴掌,而她也這麼做了。
 
 
 
    十二
 
 
 
  結果今天還是下著雨。我的傘被風吹壞了,全身濕透,在捷運上摀著臉全身顫抖不已,因為他馬的這空調真的冷到爆。我不明白今天去國圖是為了什麼,好像印了一些資料,但全都是一些垃圾。我不希望自己所寫的垃圾也放在國家圖書館,可是為了畢業還得繼續編織教授要的垃圾。
 
  我忘記自己應該要在哪一站下車,有些人靠近我詢問我的狀況,但我只是搖頭,依然不願去面對光明。手機似乎不停地響,不知道是誰打來的,直到有人放在置物架上的包包滑下來砸到我的頭,我才注意到是她打來的。
 
  下車時發現自己的悠遊卡刷不出站,可能是我待在車上太久,也可能我進站時根本忘記刷,我不想和站務人員爭執,把身上僅有的零錢扔到櫃台前,被臭罵一頓,走出捷運站發現白天晚上我都在淋雨。
 
  會禿,我不想還沒三十歲就跟我爸一樣地中海,但我卻不知該往何處,只知道頭痛得要命。此時我突然想到〈羅生門〉中拔人頭毛的老太婆,或許用不著酸雨侵蝕我的頭皮,只要在這裡站上一整晚讓人以為我死了,隔日一早就成了大光頭。就像我的教授一樣,為了論文而光頭,即使其中曲折不相同。
 
  「你想禿頭嗎?」
 
  她突然撐著傘出現在我面前,我聳聳肩,撇著嘴回答:「妳喜歡的話我願意為妳而禿。」
 
  雖然是我撐著傘,走在人行道外側牽著她的手回家,實際上卻是她帶我回來的。
 
  洗完澡後我喝了一杯熱咖啡,感覺很好,於是把今天印下的資料全部撕成碎片,躺在床上回顧今天幹了什麼蠢事:我去了一趟國圖,回家後把帶回來的資料都扔了。幹得好,我又虛耗了生命中的一天。
 
  所以我又埋首在她柔軟的胸前啜泣,受著她的冷嘲熱諷,啃咬她光滑的頸肩。她說:你連做愛都要哭。我說:是啊,做我擅長的得意的總是要哭的。於是在取悅她之後,我在電腦前哭著敲論文,待她早晨醒來便會發現,昨日才整理好的房間又遍地都是書了。
 
  我咬著指甲又扯著頭皮,焦慮地徘徊踱步,終於發現窗戶沒關上,確定不再有濕潤的空氣飄進來,我才安心爬上床。看著睡夢中的她,彷彿我是《睡美人》中的失去性能力的老頭子,看著赤裸的美少女來滿足自己的性幻想。
 
  我鑽進她的懷裡,親吻她的手,她似夢似醒拍著我的臉,咕噥著:「你真是個廢物……」
 
  「因為妳是如此完美啊。」我這麼想著,然後繼續失眠。
 
 
 
    十三
 
 
 
  我盯著裝了水而鼓脹的套子,二十幾年前我也應該要在其中載沉載浮,或者乾脆一點被噴到牆上,才不會讓這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廢人浪費國家糧食。
 
  看著那混濁的液體,不禁感到噁心反胃。那是從我身體裡擠出來的穢物,但我卻甘願吞下別人的,舔著他們的生殖器喊著我還要,只為了一時的痛快。我喜歡被貫穿的痛苦,身體的缺口被充塞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緊實。滿滿的痛苦。
 
  「你在幹嘛?」
 
  她站在浴室門口,看到我赤裸坐在浴缸裡,泡著冷水,死盯手中緊握使用過的保險套。
 
  「我覺得我的顏色有問題,別人的都不是這樣。是不是我喝太多咖啡?」
 
  「磅!」的一聲門被用力甩上。我也不希望從她口中提到別的男人精液是生作怎樣,但看她生氣我就開心。我曾經請求她拿假陽具捅我的屁眼,她只有賞我兩巴掌然後把我踢出房間。
 
  再痛一點就更好了。說妳憎惡我的懦弱,說我不該出生在這世上,說我的病態無藥可救,而後離開我。她終究沒這麼做,只是冷面說我是個廢物,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聲軟語:你的論文毫無進度。
 
  浴室門再一次被打開,用平常的冷峻對我說:「我已經給了你一整晚的時間排解自我厭惡,現在是六點,我要使用浴室然後去上課,你再不出去,你就會看到你的咖啡壺死狀悽慘地躺在你的床上。我說到做到。」
 
  她說到做到,我已經買兩台新的咖啡機了。
 
  咖啡一滴滴掉到壺底,我懷疑她在我的咖啡裡下了藥,百憂解或是鋰鹽之類的。想也知道不可能,因為我每次拿到藥就丟到馬桶裡沖掉。可是我還是懷疑,毫無根據的懷疑。
 
  我懷疑她把我家的鋒利器具都扔了,在某一次我舔著自己的血被發現的隔天,家裡的菜刀都不見了。我懷疑她給我的止痛藥其實是B群,吃了之後還是覺得心臟有陣陣被擠壓的痛楚。我懷疑她根本是想安慰我才跟我上床,因為我已經瘦到照鏡子自己都感到噁心的地步。
 
  在咖啡已經裝滿壺時,我再次確定這些懷疑毫無意義,因為我只要懷疑自我就夠了。
 
  所以我為她烤土司、煎培根和炒蛋,再配上一杯溫暖的咖啡牛奶,太完美了。我空腹喝著黑咖啡,想著我的公主一邊批評我做的早餐一邊吃下肚而笑起來。
 
  坐在餐桌前她對我說:「你還記得你今天早上要打工吧?」
 
  「有這回事嗎?」我低頭看著書,隨口回應。
 
  「你昨晚接了店長的電話,說你願意今天早上八點幫他代班。」
 
  「幹,那個王八蛋。」
 
  「你昨晚說了相同的髒話,但你還是答應了。現在是七點。你下午一點要上課,你跟你的教授約了下午三點。」
 
  「為什麼妳對我的行程瞭若指掌?」
 
  「因為你寫下來要我提醒你。」她晃著手上的紙條,「相對地,我提醒了你就必須做到這些事,否則今晚我就回宿舍。」
 
  「妳回宿舍吧。」
 
  「求之不得。」
 
  「不,拜託妳不要。」
 
  後來我還是乖乖依著自己寫的行程活過今天。我總是在期待她對我的一顰一笑,以及任何殘忍話語與鄙視眼神。到目前為止,我欣喜接受她給我的一切,畢竟這種美好時光在我的生命總是來來去去,我怎麼也抓不準他或她何時會來到。
 
 
 
    十四
 
 
 
  失眠是慣例,口試前一天我恐慌到喘不過氣、無法呼吸,當然不可能好好睡覺。論文大致沒問題了,但那時我無法要自己不顫抖,學弟被我call到已經關機了,我抱著胸在地上打滾,直到她出現叫我把鼻涕擦一擦,我才恢復丁點力氣爬起來。
 
  那天的情景我記憶猶新。我咬著指甲說不出話來,感到反胃、想吐,死盯著時鐘算著:再過十二小時、再過十一小時……
 
  「你就不能定下來嗎?」她坐在床上看書對著我說。
 
  我的食指不停敲桌面,緊張與焦躁混雜在一起,又或者是帕金森氏症的前兆,揪著隱隱作痛的心口喘著回應:「我,沒辦法冷靜。」
 
  「持續這種自卑的恐慌你只會更快走向失敗。」
 
  「我習慣了……」
 
  「胡扯的吧。」她放下書,面向我口氣微慍,「你習慣的是理所當然的收割成果。好運,還有你自恃的小聰明,自信地預料結果。你明明知道最後會向你所想的方向發展,卻還是恐懼、慌張,那個樣子真討人厭。」
 
  「我是這樣嗎?」
 
  「你很明白自己今年就能拿到學位。你知道你的指導教授很欣賞你,你的精神狀態沒有真正影響到工作和論文的進度,你只是無病呻吟想要有人傾聽。你告訴我你明天口試,所以你知道我今天會來。一個受寵的小王子哭著要人疼,那就是你。」
 
  我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了,「妳在嫉妒我嗎?只因為我的研究生生涯過得太爽?但是如果沒有妳陪著我,我也不能撐到現在啊。」
 
  「你只是把我當作替代品,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在你身邊安慰你或是被你貶低,因為你根本不缺那些看上你的外貌或是虛偽態度的笨蛋接近你、討好你。」她指著門口,「你只在乎對門那個人,只因為那個空缺讓你茫然,你才會讓其他人上你的床。」
 
  「不是這樣的。」我試著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溫柔,「那個人是我的朋友,但妳不一樣。我在乎妳,我喜歡妳,我希望妳陪在我身邊,妳對我而言是特別的。」
 
  「因為他『只能』是你的朋友,你無法得到你最想要的,所以你的床伴才會一個換一個,你虛偽的面相才會一張換一張,因為你永遠也無法滿足。」
 
  我發現我突然不能好聲好氣跟她說話了。此時我已不再發顫,冷冷地問:「真奇怪,妳今天突然會說這些。」
 
  「你今天過分的焦慮讓我厭煩。」她瞇著眼尖銳地刺著我,「遺憾的是我不是那個人,不用言語就能讓你沉浸在痛楚中。你到底最重視的是製造生存的情感,以證明你還活著。」
 
  我看著她,一時間血氣湧上,無可避免地,我再次掛上了笑意。根據所牽動的肌肉判斷,我似乎很久沒有笑過了。
 
  我冷笑著,「對,我大驚小怪,我杞人憂天,我無病呻吟。我跟妳不一樣,妳的指導教授不會隨便讓學生過關,因為他只要精英,他不要蠢才。妳也一樣,妳一直追求那樣的人。不,更正,」我抬起下巴用鼻子看她,「妳一直在追求他,但是他不要妳。」
 
  她的瞳孔縮小,嘴唇微張,驚愕地望著我,我繼續說:「我怎麼會不知道妳只要他?妳的視線從來沒在他身上移開過。他脾氣很差,但是他年輕有為,有真正的才學,憧憬驕傲學者風範的大小姐無法自拔愛上了這樣一個青年才俊,指導教授腦袋裡卻只有研究,從來不正眼看妳,僅僅是博士學徒的地位,妳還是死心塌地追著他。七年了,妳等著不可能的結果一頭埋入研究七年了,一個不好連碩士學位也拿不到。我算什麼呢?我只是大小姐你信手拈來、隨手可丟的玩具罷了。但是我跟妳太像了,因為我們都是被虐待狂,甘願被辱罵、當自己是最低下的。然而妳嫉妒我,妳嫉妒我花了過少的時間得到成就,妳付出一切卻什麼也沒有。」
 
  話還沒說完,「啪!」一聲一本書重重砸在我臉上,也不管是三更半夜,她奪門而出「磅!」的一聲摔上。真沒禮貌,走廊那頭的學妹可能都被吵醒了。
 
  《可笑的愛》,我挑眉看著這本一直忘在她那裡的書,原來她一直都帶在身上。
 
  「呼——」我長吁一聲,倒在床上。
 
  緊張完全消除了。沒有慌張、沒有不安,凌辱她精神的快感湧上,比之她踩著我的老二叫我不准哭那時還要更加痛快。對於明天的口試已經沒有任何疑慮。
 
  「哈,哈哈……」
 
  無可避免地,我開始笑起來,就這麼笑了一整夜。可惜的是,我沒跟她分享先前我是怎麼搞上那位客座教授。我很想跟她說,就算是人人畢恭畢敬的嚴肅師長,在床上一樣是人,高潮時一樣會叫春,一樣會因為射精感到羞恥而流下淚水。
 
 
 
    十五
 
 
 
  讀研究所其實並不是我的期望,我單純的只是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才繼續讀下去。拼死拼活賺學費、博取獎學金,並不是真的想要達到什麼成就,純粹是因為不知該如何選擇的選擇。讀了研究所沒有因此更加明確人生的嚮往,對我而言,讀書、做研究不是很困難的事,這些都是努力就可以達成的事。
 
  但是我究竟想要什麼?我從來都不明白。
 
  或許我只是單純地想要有活著的感覺。我追求痛苦、色慾,一再地哭泣、失笑,只是想填補心靈的空缺。我缺了什麼?我不知道,所以我一直在追求、一直在探索,我想要、我擁有、我失去,最後還是不知所以,回到起點,在追尋中輪迴。
 
  或許這就是人生,或許這就是我追求的人生。沒有正解,這才是人生。
 
  儘管如此,我依然在這天悲痛地低聲啜泣,我究竟為何而生?又為何要承受這些沉重不已的情感?累積至我的精神無法乘載,崩裂,解離,卻從來沒辦法歸還至初始的無。自出娘胎起,我們注定要背負著戀母或仇母的情結,隨著剪斷臍帶,被判定性別、性向、性格,永恆地刻印在靈魂上,一生無法掙脫。
 
  當你或妳的母親在雪地裡被針扎傷流下鮮血滴落在白雪上對肚中兒懷下期許,又或者你或妳的母親在充斥魚腥味的菜市場角落像拉屎一樣排出胎兒用菜刀斬斷臍帶。我們怎麼來的,我們怎麼開始呼吸,我們怎麼站起,我們怎麼伸長臂獲取自己所需。我們怎麼活,可能在含著湯匙與菜根間就有了決定。
 
  我依然在徘徊。我依然在哭泣。我知道活下去的重要,我們死命掙取呼吸的空間,在夾縫中用貪欲維持這樣單純的信念,卻還是在思考著:吞吐之後呢?飽足之後呢?擁有之後呢?
 
  再擁有、再爭取。不斷膨脹無法停止渴望。我追求、我探索、我想要、我擁有。
 
  回到了這一天。我體悟,我失去。原來我不曾滿足,原來我不會滿足。失去的究竟是所有還是體悟?又或者早在我開始吞吐的剎那,就確定了唯有吞吐才是價值,一切欲求不過虛妄。
 
  我還是想擁有。人是沒有辦法體悟的。我們在苦境沉淪。我們甘於孽海浮沉。
 
  所以,就只是走下去,持續地呼吸著。我沒有選擇,我只能這麼做。
 
  今天,我走到這裡了。又一個令我哀傷欲絕的起點。那個起點大家都是這麼來的:睜眼,看見這個世界,而後尖叫哭喊。
 
  而形成了慣例。不具有特殊性的一天。地球還是在轉。
 
  這些長篇大論都只是中二病的藉口。為了我為了哭泣為了找理由為了記得自己還活著為了活著。然後我還是要哭的。
 
  然後我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的。為了永無止境的貪欲,為了遠無邊際的那心靈上打從你告訴我我是什麼樣的人我要怎麼活著我反抗我逃走我獨自走著我不被在乎我那永遠無法被填補的空洞深深的痛楚。
 
  妳說我渴望痛楚。我說,我一直都很痛。我需要更痛的痛告訴我我還在痛著,所以我才知道我還活著。我說,我渴望痛楚。
 
  按慣例,我總是要哭的。
 
 
 
    十六
 
 
 
  「所以你畢業了?幹,你真的人生贏家,他馬的。」
 
  「哪有,我現在不知道要怎麼辦,有點想考博士班,我這種體格八成是替代役,可是好麻煩,乾脆順老師的意繼續讀書算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幹有病啊,讀一輩子書。」
 
  「是有病沒錯啊。」
 
  一星期的本島休很快就結束了,他變黑也變胖了。軍中真是可怕的地方。
 
  能待在有冷氣的地方總是比較舒服,學生放暑假後學校周遭幾乎成了空城,我趴在吧檯看《鬥陣俱樂部》,對於又是一個閒到沒事幹的午後感到很爽。
 
  博士班的入學考還有一段時間,這段期間也只能繼續賺學費,雖然也是學校、咖啡店的來回忙錄,但少了趕論文、和老師吵架,時間空出太多,就連改暑修學生的作業都輕鬆愉快。
 
  再喝一杯濃縮咖啡。
 
  論文修完交出去後我的精神狀態才逐漸好轉,拿到學位時總算能再正常地戴起平常的笑臉。放暑假前,走廊那頭的學妹從門下傳了一張紙條,上面是她的Line ID,我也只能苦笑著扔掉。
 
  並非是我真的很挑,在選擇交往對象時我總是要考慮再三。或許我的個性天生喜歡傷害他人,可以避免無辜我還是不會將所有送上門的羔羊都吞下去。被我挑選中的人就是倒楣了三輩子,我也很希望自己不要那麼討人厭,但往往無法控制自己。或許醫生當初在診斷書上不只要填躁鬱和恐慌,還得再加上一筆精神分裂。
 
  我不是真的在乎他人對我的看法,就連面對醫生我也不會真正告訴他我的狀況,就像她所說的,我只在乎自己的情感。以至於我已經很習慣虛假地對待任何人,就連自己確切的情緒也無法判定,才需要更多外力刺激提醒我自己去反應。
 
  整體而言,我還是喜歡這樣的自己,以至於我無法真正地改變自己。
 
  傍晚時我已經看完一本書,拿起第二本書,想著店長今天到底有沒有可能出現,他要是不來煮餐我可要躲進廚房自己來了。
 
  「叮鈴!」店門被推開,我站起看向門口,竟是她走進。
 
  「歡迎光臨。」我笑著。
 
  啊,離開我的冰山美人。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看到她了,一是我忙著自己的論文,二是她每次看到我轉頭就走,連我進入她的視線都不願意,彷彿會汙染她似地。唉,其實我也早就玷汙她了。
 
  「一杯熱拿鐵嗎?」我低頭操作POS機,但她遲遲不回應,冒著被她戳瞎眼的風險抬頭看她,她下巴抬得高高的,如故地鄙夷。
 
  「一杯熱拿鐵?」我笑著再次詢問。
 
  她瞪著我良久,才肯開玉口:「你真是個賤人。」
 
  唉,我的小公主離開我後竟然學會新髒話了,真令我痛徹心扉。
 
  「熱拿鐵。」她付了帳,面無表情坐在吧檯前,拿出書開始看。
 
  博士生跟研究生沒有長假可言,因為我們的老闆永遠都留了一堆工作等著要我們去處理,同時,讀書和寫論文也沒有一定期限,但不能不讀不寫,如果想拿到學位。意外的是,她難得看的不是論文,而是史蒂芬‧金的《勿忘我》。
 
  「送上您的熱拿鐵。」她看我一眼,我對她笑,「真難得在看小說。」
 
  「這是你的書。」她一頁頁翻著,裡頭標籤上的字跡確實是我的沒錯。
 
  「我倒是沒注意到。妳那時候氣沖沖收走了一大堆東西,我根本不記得哪些書放哪哪些又是誰的。」
 
  「你不拿回去嗎?」她冷冷瞪著我。
 
  「妳想留著也沒關係,我不介意。」我回以和藹的笑意。
 
  「你真的是完全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從來不在意別人,也不在乎你對別人造成的影響。誠如你自己所說,是個無藥可救的廢渣。」
 
  對於這句話,老實說我完全沒印象,但我的記性在發病時會很嚴重的衰退,也很難否定她所說的真實性。但我也不在乎就是了。
 
  「妳開心就好,我喜歡妳高興。」
 
  她瞇起眼,我這麼跟她解釋:「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妳,在一定的距離下,那樣最美。這樣就足夠了。」
 
  「你只愛著自己,用自我的眼光去看世界,無視他人,用你自以為是的視角審視你所謂的美。膚淺又自戀,真是噁心。」
 
  我笑道:「謝謝誇獎。」
 
  不耐地挑眉,她看起來相當不悅。如我記憶裡的一樣,撇下嘴的她有種稚氣的可愛,接著噘嘴的動作幾乎讓我把持不住想深吻他的衝動。
 
  桌上的另一本書,安東‧契訶夫的《關於愛情》被她拿起,稍微審視封面、封底,她將《勿忘我》收回自己的包包,認真地開始看起手上的這一本書。
 
  她輕視地瞥了我一眼,冷冷笑著。
 
  我不禁跟著低笑,回到自己的吧檯,給自己再壓了一杯濃縮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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